槐花,我以为它全开了,而灵魂,却是半成。
东环路的春,簌簌的让人想到星子坠落的轻嫚。去年的槐树,今年的枝桠,早已被斫尽,不知道被安放了什么罪名,被愚蠢的人类处以极刑,活生生地展露雕刻的年轮,人死了,也就是一个坟冢,一个墓碑,被泥土和虫子一点点地蚀尽,树的枝桠死了,它的根却可以千年万年地长,我不嫉妒,也不害怕,人向死而生,不过是死前在泥土之上斑斓寂寞地活着,死后在下面单调热闹地分解。
第一棵槐树是土埂上长出来的,在路口招摇无数个春秋,缓慢的生长节奏,直到现在也还是能够望见十多年前的姿态。从山上用马驮土豆或者秋天的玉米的时候,习惯在那里休息,让牲口歇口气;在那里等我离家的亲人回来;春天,开的时候,是一串一串的花穗,气息淡入空气,浓重地抹在我的鼻尖,用叶子呜呜地乱谱一曲……一条横贯的泥路,见证几十年前的老人们去远方采集木材建房子,清明时节祭奠的白幡,一年年无休无止地看山前的草木枯荣。时间老人一点都不吝啬它改造的能力,所有的都在老去,而它无能为力的一点是,深埋在传统里的地下河,一直汩汩地流淌,在我的血脉里,永没有江河日下这一说。当我离它千里,还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魇里,来纠缠,来警告,不要试图陷入自我意识。生活,总归有长长的家族历史背景若隐若现在生命的决断时刻,我深受祖先的恩惠,同时,觉得自由遥不可及。我所选择的生活与长辈们的意愿相违背,常说人言可畏,还没有风声鹤唳,就已草木皆兵,于是,爱恨就纠缠了,怕失去故乡的一切,我开始妥协了。
第二棵槐树,不过是水泥路旁的景观树,那棵被斫去枝桠的,真的是一生只有一见了,树的悲哀也是这样的苍白无力吧,而我爱她。午后常一个人散步,可以用邂逅一词来说明我和她相遇。簌簌地飘落,落在我的鼻尖,发丝上,有别于第一棵,她是年轻的精灵。我坐在马路边上,写她和蜜蜂,蜜蜂知道凋落的花里面也会有花蜜,所以不愿离开。大卡车无情地碾过,引得蜜蜂往高处飞。笔记本里,还有两朵标本,闻之,还有淡淡的味,想起了那天闻到她而跑到树下伫立良久。我,对,是自己,参与了一场槐树最后的盛放。要等下一次开花,恐怕需要几十年,那就算她的那一年,是一生吧。异乡的槐树,因为风太大,都在乱舞,成串的花穗过几天也就消失殆尽,但是这是饱满的一季,飞扬的一天,沉浸在盛放里的我,是自己的意识主人,期许,温度,任性,充盈斑斓。
南方的季节早早地变换着季节,而南方的南方,南方的北方,也是不同的花期。是一样的味道,不同的泥土,不同的风,不同的温度。人一生是南来北往,还是定居在某一个方位,是不同的选择,留下,或者出走,都是一个人终身的事情。不知道是不是贪恋,还是什么,如果我有一个可以分开的灵魂,我想,如果血肉之躯逝去,我想,这一半,活在第一棵槐树的花里,那一半,活在第二棵槐树的花里,我有厚实的故土,也有飞扬的生命历程。
热泪盈眶的文艺时代,充斥着苦闷孤独的叹息,我像民国时期那些迷惘的女青年,狂热的爱里,常想诉说苦闷、孤独与幻想,在畏葸不前与自由的心理空间上,踽踽独行,小步造人诟病;大步不迈,身后可有万亩良田,我像个要去城市的农夫,泥土的芬芳,土豆花一闻不忘的隐秘味道,饱满的稻谷,草垛游戏的孩子,所有的系上我的记忆,往回,我想如果老了,没力气了也还可以妥协,只是,在灵魂半成,活在两棵树的花里的时候,做一回任性的农夫,直至开成一树槐花。